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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珠高挂,鲛绡低垂,外面正是酷夏,室内却很是凉爽,从大开的窗户可以看到庭院内开满鲜花,茉莉、素馨、建兰、麝香藤、朱槿、玉桂、红蕉、阇婆、薝卜……屋檐下,挂着一排风铃,是用终年积雪的极北之地的冰晶所做,赤红色、竹青色、紫靛蓝色、月下荷白色……配合着冰晶的色彩,雕刻成各种花朵的形状。微风吹过,带起冰晶上的寒气,四散而开,让整个庭院都凉爽如春。
小六披衣起来,走到廊下,璟从花圃中站起,定定地看着他。
明媚灿烂的阳光,勃勃生机的鲜花,还有一位君子,如金如锡、如圭如璧,一切都赏心悦目,令人欢喜。
小六走到璟面前,微笑着轻叹:“我姑酌彼金罍,维以不永怀!我姑酌彼兕觥,维以不永伤!”从死到生,让我姑且放纵一下吧,那些悲伤的事情就不想了。
璟伸手,轻抚过他的脸颊,似乎确认着他真的完好如初了。小六微微侧头,感受着他掌间的温暖,璟抱住了小六,温柔却用力地把他揽在怀中。
小六闭上了眼睛,头轻轻地靠在璟的肩头。这一刻,他们是十七、小六。
叮叮咚咚——杯盘坠地的声音。
小六抬起头,看见静夜呆滞地站在廊下,眼神中满是惊骇。
小六体内的恶趣味熊熊燃烧,他维持着刚才的姿势,闭上眼睛,装作什么都没听到,什么都没看到,等着看璟的反应。
璟却让小六失望了,他异常镇定,好似什么都没听到,什么都不知道,依旧安静地揽着小六。有一种任凭天下零落成泥,他自岿然不动的气势。
静夜轻移莲步,走了过来,“是六公子的伤势又加重了吗?让奴婢搀扶吧!”
小六扑哧一声笑出来,这也是个妙人!他挣脱璟的手,退后了几步,笑看着静夜。
静夜对他行礼,“公子相救之恩,无以为报,请先受奴婢一礼。”
小六微笑着避开,“你家公子也救了我,大家谁都不欠谁。”小六对璟抱抱拳,“老木他们还等着我,我回去了。”
小六转身就走,璟伸出手,却又缓缓地收了回去,只是望着小六的背影消失在回廊下。
—— ——
小六看上去好了,其实身体依旧使不上力,稍微干点活就累,可他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有赚钱了,一家子都要吃饭,所以他也不能休息,回春堂依旧打开门做生意。
桑甜儿跟在小六身边,小六动嘴,她动手,两人配合着,看病抓药,竟然像模像样、有条不紊。
有时候,受了外伤的病人来求医,桑甜儿不怕血,也不怕恶心,在小六的指点下,清理伤口、包扎伤口,做得比小六还细致,病人离开时,不住嘴地道谢。
小六赞道:“你做饭,不是盐多就是盐少;你洗衣,本来能穿五年的,变成了两年;你整理屋子,零乱不过是从显眼处藏到了不显眼处;可你察言观色、伺候人倒是很有天赋。”
桑甜儿苦笑,“六哥,你这是夸我吗?”
小六说:“看病不就是要察言观色吗?照顾病人不就是伺候人吗?我看你能学医术。”
桑甜儿猛地抬起了头,直愣愣地瞪着小六。
小六慢悠悠地说:“麻子和串子跟了我二十多年了,可终究不是吃这行饭的人。我看你却不错,你如果愿意,就好好学吧。多的不求,把我治不孕的本事学去,你和串子这辈子走到哪里,都饿不死。”
“六哥愿意教我?”
“为什么不愿意?你能干活了,我就可以躲懒了。”
桑甜儿跪下,连着磕了三个头,哽咽着说:“谢谢六哥成全。”过去的一切总是如影随形地跟着她,纵然串子对她百般疼爱,可是已经看惯世事无常、人心善变的她根本不敢把一切押在一个男人身上。她与串子的生活,看似是她虚情假意,串子真心实意,好似她在上,串子在下,实际上是她匍匐在陷落的流沙中,在卑微地乞求。春桃可以和麻子理直气壮地吵架,可以住在娘家让麻子滚,她却总是在矛盾爆发前,小心翼翼地化解,她和串子压根儿没红过脸。看惯了风月的她何尝不知道,丈夫不是恩客,不可能日日都蜜里调油,这种不对等支撑的甜蜜恩爱是非常虚幻的,但她孑然一身,根本无所凭依,千回百转的心思无人可以诉说,只能笑下藏着绝望,假装勇敢地走着。可是,她没想到有一个人能懂,能怜惜。
谢谢成全,让她能理直气壮、平等地去过日子,去爱串子,去守护他们的家。
小六温和地说:“好好孝顺老木,若你们死时,他还活着,让你们的儿子也好好孝顺他。”
桑甜儿困惑不解地看着小六,小六微笑。
桑甜儿心中意识到了些什么,重重点了下头,“你放心,我会照顾好老木和串子。”
轩走进医堂,坐到小六对面:“在交代后事托孤?”
小六借着去端水杯,低下了头,掩去眼内的波澜起伏,微笑着对桑甜儿吩咐:“去药田帮串子干活。”
桑甜儿看了一眼轩,默默地退了出去。
小六又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水,这才抬头看轩,“大驾光临,有何贵干?”
轩沉默了半晌才问:“为什么救我?”
小六笑嘻嘻地说:“你死了,你体内的蛊也要死,我养那蛊不容易,不想让它死。”
轩看着他,小六一脸坦然。
小六给他倒了杯水,商量着说:“我虽抓了阿念,可并未真正伤害她,只是戏弄了一番。你手下人伤了我,我也没让你好过。相柳虽然用我做了陷阱,但我也放了你。我们就算一报还一报,能否扯平?”
轩问:“什么时候给我解除蛊?”
小六思索了一会儿说:“等你离开清水镇时。”
轩的手指轻扣着几案,“为什么不能现在解除?”
“你是心怀高远的人,应该很快就会离开清水镇,等你离开时,我必会解开蛊。这蛊并无害处,唯一的作用不过是我痛你也痛,只要你不伤我,你自然不会痛,我不过是求个安心。”
“好。”轩起身离开,走到门口时,突然又回头,“有空时,可以去酒铺子找我喝酒。”
小六拱手道谢,“好的。”
轩扬眉而笑,“注意些身子,有伤时,禁一下欲吧!”
“……”小六茫然不解,他几时开过欲?
轩摸了下自己的脖子,笑着离去了。小六依旧不解地眨巴着眼睛,一会儿后,他抿着唇角,悄悄地笑起来,真的可以去找你喝酒吗?心内有声音在反对,可又有声音说,他很快就会离开,现在不喝以后就没机会了。
—— ——
冬天到时,小六的伤完全好了。
这几个月,因为身体很容易累,小六整日待在屋子里,正好有大把时间教桑甜儿。
桑甜儿十分认真地学医,每日的生活忙忙碌碌,她和串子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。桑甜儿嫁给串子后,很忌讳和以前有关系的东西,刻意地回避,可现在偶尔她会无意识地边研磨药草,边哼唱着以前学会的歌谣。以前,桑甜儿总是什么都顺着串子,可现在有时候串子干活慢了,她也会大声催促,桑甜儿越来越像是回春堂的女主人了。
小六笑眯眯地看着桑甜儿艰辛又努力地去抓取一点点微薄的幸福,就如看着种子在严寒荒芜的土地上努力发芽吐蕊,生命的坚韧让旁观者都会感受到力量。
傍晚,飘起了小雪。
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,老木烫了热酒,吆喝着小六和串子陪他喝酒,小六想起了另一个人的喝酒邀约,望着雪花发呆。
桑甜儿提着灯笼从外面进来,一边跺脚上的雪,一边把灯笼递给了串子。
串子正要吹灭灯笼,小六突然拿了过去,也不戴遮雪的箬笠,提着灯笼就出了屋子。
老木叫:“你不喝酒了?”
小六头未回,只是挥了挥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