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章 只愿君心似我心(1 / 2)

云中歌 桐华 6162 字 1个月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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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几日长安城内,或者整个大汉最引人注目的事情恐怕就是皇帝下旨召开的“盐铁会议”。

先皇刘彻在位时,因为用兵频繁,军费开支巨大,所以将盐铁等关乎国运民生的重要事务规定为官府特许经营,不许民间私人买卖。

官府的特权经营导致了盐铁价格一涨再涨。文帝、景帝时,盐的价格和茶、油等价,到武帝末年,盐铁已是高出茶油几倍,铁器的价格也高出原先很多倍。

民间不堪重负下,开始贩运私盐,官府为了打击私盐贩卖,刑罚一重再重,一旦抓到就是砍头重罪。

刘弗陵当政以来,政令宽和,有识之士们也敢直言上奏,奏请皇帝准许盐铁私营,却遭到桑弘羊和上官桀两大权臣的激烈反对,霍光则表面上保持了沉默。

刘弗陵下诏从各个郡召集了六十多名贤良到长安议政,广纳听闻,博采意见。

这些贤良都来自民间,对民间疾苦比较了解,观点很反应百姓的真实想法。对皇帝此举,民间百姓欢呼雀跃的多,而以世族、豪族、世姓、郡姓、大家、名门为主的豪门贵胄却是反对者多。

“盐铁会议”一连开了一个多月,成为酒楼茶肆日日议论的话题。机灵的人甚至四处搜寻了“盐铁会议”的内容,将它们编成段子,在酒楼讲,赚了不少钱。

以桑弘羊和丞相田千秋为首的官员士大夫主张盐铁官营,认为盐铁官营利国利民,既可以富国库,又可以防止地方上,有像吴王刘濞那样利用盐铁经营坐大势力,最后乱了朝纲的事情发生。

贤良们则主张将经营权归还民间,认为现在的政策是与民争利,主张取消平准、均输、罢盐铁官营,主张让民富,认为民富则国强。

双方的争执渐渐从盐铁扩及当今朝政的各个方面,在各个方面双方都针锋相对。

在对待匈奴上,贤良认为对外用兵带来了繁重的兵役、徭役,造成了“长子不还,父母愁忧,妻子咏叹。愤懑之恨发动于心,慕思之痛积于骨髓”,建议现在最应该做的其实是“偃兵休士,厚币结和,亲修文德而已”,他们提倡文景时的和亲政策。

大夫派的看法则相反,仍然积极主战。他们认为汉兴以来,对匈奴执行和亲政策,但匈奴的侵扰活动却日甚一日。正因为如此,先皇武帝才“广将帅,招奋击,以诛厥罪”,大夫认为“兵革者国之用,城垒者国之固”,如果不重兵,匈奴就会“轻举潜进,以袭空虚”,其结果是祸国殃民。

从盐铁经济到匈奴政策,从官吏任用到律法德刑,一场“盐铁会议”有意无意间早已经超出了盐铁。

孟珏和刘病已两人常常坐在大厅僻静一角,静静听人们评说士大夫和贤良的口舌大战,听偶来酒楼的贤良们当众宣讲自己的观点。

云歌有一次看见了霍光隐在众人间品茶静听,还第一次看见了穿着平民装束的上官桀,甚至她怀疑自己又看见了燕王刘旦,可对方屏风遮席,护卫守护,她也不敢深究。

在热闹的争吵声中,云歌有一种风暴在酝酿的感觉。

云歌端菜出来时,听到孟珏问刘病已:“病已,你说皇帝这么做的用意究竟是什么?”

刘病已漫不经心地笑着:“谁知道呢?也许是关心民间疾苦,想听听来自民间的声音;也许是执政改革的阻力太大,想借助民间势力,扶持新贵;也许是被卫太子闹的,与其让民间整天议论他的皇位是如何从卫太子手里夺来,不如自己制造话题给民间议论,让民间看到他也体察民心。这次盐铁会议,各个党派的斗争都浮出了水面,也是各人的好机会,如果皇帝看朝廷中哪个官员不顺眼,正好寻了名正言顺的机会,利用一方扳倒另一方;更可能,他只是想坐山观虎斗,让各个权臣们先斗个你死我活,等着收渔翁之利。”

孟珏击箸而赞:“该和你大饮一杯。”

刘病已笑饮了一杯,“你支持哪方?”

孟珏说:“站在商人立场,我自然支持贤良们的政策了,于我有利,至于于他人是否有利,就顾及不了了。人在不同位置,有不同的利益选择,一个国家也是如此,其实双方的政策各有利弊,只是在不同的时期要有不同的选择。”

刘病已轻拍了拍掌,“可惜我无权无势,否则一定举荐你入朝为官。贤良失之迂腐保守,大夫失之贪功激进,朝廷现如今缺的就是你这种会见风使舵的商人。”

孟珏笑问:“你这算夸算贬?照我看,你的那么多‘也许’,后面的也许大概真就也许了。”

刘病已点了点头:“一只小狐狸,虽然聪明,可毕竟力量太薄弱,面对的却是捕猎经验丰富的一头狼,一头虎,只怕他此举不但没有落下好处,还会激怒了狼和虎。可怜那只老狮子了,本来可以安养天年,可年纪老大,却还对权势看不开,估计老虎早就看他不顺眼,这下终于有机会下手了。”

拿了碗筷出来的许平君笑问:“谁要打猎吗?豺狼虎豹都齐全了,够凶险的。”

刘病已和孟珏都笑起来,一个笑得散漫,一个笑得温和,“是有些凶险。”

云歌支着下巴,看看这个,再看看那个,一字一顿地说:“小——心——点。”

孟珏和刘病已都是一怔,平君笑着说:“别光忙着说话,先吃饭吧!”

快要吵翻天的“盐铁会议”终于宣告结束。

虽然相关的政策现在还没有一个真正执行,可六十多位贤良却都各有了去处,有人被留在京城任职,有人被派往地方。

大司马大将军霍光在大司马府设宴给各位贤良庆贺兼饯行,作陪的有朝廷官员,有民间饱学之士,有才名远播的歌女,有豪门公子,还有天之骄女,可以说长安城内的名士佳人齐聚于霍府。

霍光虽来七里香吃过两三次云歌做的菜,却因知道云歌不喜见人的规矩,所以从没有命她去霍府做过菜。况且如此大的宴席,根本不适合让云歌做,而是应该由经验丰富的大宴师傅设计菜式,组织几组大中小厨分工协作。但霍府的家丁却给云歌送来帖子,命云歌过府做菜。

云歌表明自己能力不够,很难承担如此大的宴席,想推掉请帖。

家丁口气强硬:“大司马府的厨子即使和宫里的御厨比,也不会差多少。根本用不上你,叫你去,不过是给我家夫人和女眷们尝个新鲜。我家夫人最不喜别人扫她的兴,你想好了再给我答案。”

云歌看常叔一脸哀求的神色,暗叹了口气,淡淡说:“在下去就是了。”

“谅你也不敢说不。”家丁冷哼了一声,趾高气扬地离去。

云歌带了七里香的两个厨子同行,许平君性喜热闹,难得有机会可以进大司马府长长见识,又可以看免费歌舞,自然陪云歌一块儿去。

要做的菜都是霍夫人已经点好的,云歌也懒得花心思,遂按照以往自己做过的法子照样子做出来,有些菜更是索xing交给了两个厨子去做,三个人忙了一个多时辰就已经一切完成。

上菜的活儿由府内侍女负责,不需云歌再操心。

“不知道霍夫人想什么,这些菜,她府邸里的厨子做得肯定不比我差,她何必请我来?”云歌细声抱怨。

许平君撇撇嘴说:“显摆呀!长安城内都知道雅厨难请,就是去七里香吃饭都要提前预约,霍夫人却是一声令下,你就要来做菜。那些官员的夫人们等会儿肯定是一边吃菜,一边拼命恭维霍夫人了。”

“霍大人城府深沉,冷静稳重,喜怒近乎不显,可怎么夫人却……却如此飞扬跋扈?弄得霍府也是一府横着走的螃蟹。”

许平君哈哈笑起来,“云歌,你怎么说什么都能和吃扯上关系?现在的霍夫人不是霍大人的原配,是原来霍夫人的陪嫁丫头,原本只是霍大人的妾,霍夫人死后,霍大人就把她扶了正室,很泼辣厉害的一个人。不过……”许平君凑到云歌耳边,“听说长得不错,对付男人很有一套,否则以霍大人当时的身份,也不可能把她扶了正室。”

云歌笑拧了许平君一把,“我见过霍府小姐霍成君,很妩媚标致的一个人。如果她长得像母亲,那霍夫人的确是美人。”

许平君笑说:“别烦了,反正菜已经做完,现在一时又走不了,我们溜出去看热闹。想一想,长安城的名人可是今晚上都会聚在此了,听闻落玉坊的头牌楚蓉,天香坊的头牌苏依依今天晚上会同台献艺,长安城内第一次,有钱都没有地方看。当然……我以前也没有看过她们的歌舞。”

“许姐姐,你的钱都到哪里去了?我看你连新衣服都舍不得做一件。”

虽然卖酒赚的钱,常叔六,她们四,可比起一般人家,许平君赚得已不算少。

“要交一部分给我娘,剩下的我都存起来了,以后买房子买田打造家具,开销大着呢!你也知道病已爱交朋友,为人又豪爽,那帮走江湖的都喜欢找他救急,钱财是左手进,右手出。我这边不存着点,万一有个什么事情要用钱,哭都没地方哭。”

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,许平君在她面前一点也不掩饰自己对刘病已的感情,而且言语间,似乎一切都会成为定局和理所当然。

云歌很难分辨自己的感觉,一件自从她懂事起,就被她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,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理所当然。

也许从一开始,从她的出现,就是一个多余,她所能做的只能是祝福。

看到许平君的笑脸,感受着许平君紧握着她的手,云歌也笑握住了许平君的手,“许姐姐,姐姐。”

“做什么?”

“没什么,我就是想叫你一声。”

许平君笑拧了拧云歌的脸颊,“傻丫头。”

“许姐姐,我从小跟着父母跑来跑去,虽然去过了很多地方,见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,可因为居无定所,我从来没有过朋友,只有两个哥哥,还有陵……”云歌顿了下,“二哥对我很好,可他大我太多,我见他的机会也不多,三哥老是和我吵架,当然我知道三哥也很保护我的,虽然三哥的保护是只许他欺负我,不许别人欺负我。我一直想着如果我有一个年龄差不多大的姐姐就好了,我们可以一起玩,一起说心事,我小时候也就不会那么孤单了。”

许平君沉默了一会儿,侧头对云歌说:“云歌,我家的事情你也知道,我的哥哥……不说也罢!我也一直很想要个姐妹,我会永远做你的姐姐。”

云歌笑着用力点了点头,“我们永远做姐妹。”

云歌心中是真正的欢喜。

有所失、有所得,她失去了心中的一个梦,却得了一个很好的姐姐,老天也算公平。

暗夜中,因为有了一种叫作“友情”的花正在徐徐开放,云歌觉得连空气都有了芬芳的味道。

许平君是第一次见识到豪门盛宴,以前听人讲故事时,也幻想过无数次,可真正见到了,才知道豪门的生活,绝不是她这个升斗小民所能想象的。

先不说吃的,喝的,用的,就单这照明的火烛就已经是千万户普通人家一辈子都点不了的。

想着自己家中,过年也用不起火烛,为了省油,晚上连纺线都是就着月光,母亲未老,眼睛已经不好。再看到宴席上,遍身绫罗绸缎、皓腕如雪、十指纤纤的小姐夫人们,许平君看了看自己的手,忽觉心酸。

云歌正混在奴婢群中东瞅西看,发觉爱说话的许平君一直在沉默,拽了拽许平君的衣袖,“姐姐,在想什么呢?”

“没什么,就是感叹人和人的命怎么就那么不同呢!看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了吗?”

“没……有。”云歌的一个“没”字刚说完,就看到了孟珏,而邻桌坐的就是霍成君,那个“有”字变得几若无闻。

“那不是孟大哥吗?旁边和他说话的女子是谁?”

“这个府邸的小姐,现任霍夫人的心头宝。”

许平君扇了扇鼻子,“我怎么闻到一股酸溜溜的味道?”

云歌瞪了许平君一眼,噘嘴看着孟珏。脑子中突然冒出一句话,旧爱不能留,新欢不可追,她究竟得罪了哪路神仙?

纯粹自嘲打趣的话,旧爱到底算不算旧爱,还值得商榷,至于新……云歌惊得掩住了嘴,新欢?他是她的新欢吗?她何时竟有了这样的想法?

许平君牵着云歌,左溜右窜,见缝插针,终于挤到一个离孟珏和霍成君比较近的地方,但仍然隔着一段距离,不能靠近。

许平君还想接近,外面侍奉的丫头骂了起来:“你们是哪个屋的丫头?怎么一点规矩不懂?凑热闹不是不可以,但有你们站的地方,这里是你们能来的吗?还不快走,难道要吃板子?”许平君朝云歌无奈一笑,只能牵着云歌退了回来。

霍成君要权势有权势,要容貌有容貌,长安城内年龄相当,还未婚配的男子哪个不曾想过她?

很多门第高贵的公子早就打着霍成君的主意,坐于宴席四周的新贵贤良们也留意着霍成君,不少人心里幻想着小姐能慧眼识英才、结良缘,从此后一手佳人,一手前程。

奈何佳人的笑颜只对着一个人,偏偏此人风姿仪态、言谈举止没有任何缺点,让见者只能自惭形秽,孟珏很快成了今夜最被痛恨的人。

云歌幸灾乐祸地笑着,“许姐姐,孟石头现在吃菜肯定味同嚼蜡。”刚说完就觉得自己又说了句废话,他当然味同嚼蜡了。

“从玉之王变成石头了?”

“再好的玉也不过是块石头。”

许平君决定保持沉默,省得一不小心捅了马蜂窝。

云歌的脾气是平时很温和,极爱笑,可是一旦生气,就从淑女变妖女,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。

许平君只是心中纳闷,觉得云歌这气来得古怪,看她那个表情,与其说在生孟珏的气,不如说在生她自己的气,难不成生她自己竟然会在乎孟珏的气?

这边有霍光的女儿霍成君,那边有上官桀的女儿上官兰,亲霍府者自然声声顺着霍成君,亲上官府者也是以上官兰之意为尊。

而霍成君和上官兰两人,姐姐妹妹叫得是声声亲切,看着是春风满座,却是机锋内蓄。

射覆藏钩、拆白道字、手势画谜、诗钟酒令。游戏间互相比试着才华,有锦绣之语出口者,自博得满堂喝彩,一时难以应对,敷衍而过者,坐下时免不了面色懊恼。

会吟诗作赋的以诗赋显示一把,会弹琴的以琴曲显风头,武将们虽没有箭术比试,但投瓶之戏也让他们风采独占。

有意无意间,孟珏成了很多人挤对的对象,总是希望他能出丑。

孟珏则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,见招化招。

云歌的左肩膀被人轻拍了下,云歌向左回头,却没有看到任何人。

“你们怎么在这里?”人语声蓦然从右边响起,吓了云歌一跳,忙向右回头。

大公子正笑看着她们,身侧站着上次送别时见过的红衣女子,依旧是一身红衣。

“你怎么在这里?”云歌和许平君一脸惊讶,不答反问。

“长安城现在这么好玩,怎么能少了我?”大公子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,一面说着,一面眼光在宴席上的女子间转悠,色心完全外露。

许平君和云歌向红衣女子道:“姐姐怎么受得了他的?”

红衣女子笑看了眼大公子,向许平君和云歌笑着点头。

女子的笑颜干净纯粹,一直点头的样子很是娇憨,云歌和许平君不禁都有了好感,“姐姐叫什么名字?”

女子笑着指向自己的衣服。

云歌愣了一下,心中难受起来,“你说你叫红衣?”

女子开心地点头而笑,朝云歌做了个手势,似夸赞她聪明。

许平君也察觉出不对,拍了大公子一下,小声问:“她不会说话吗?”

大公子根本没有回头,眼睛依旧盯着前面,“嗯,本来会说的,后来被我娘给毒哑了。你们看不懂她的手势,就把手递给她,她会写字。”

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?和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。

云歌一瞬间怒火冲头,只想把大公子暴打一顿,想问问他娘究竟是什么人,竟然不把人当人,忽又想起大公子上次说他爹娘早就死了。

红衣察觉出云歌的怒气,握住了她的手,笑着向她摇头,在她手掌上写:“你笑起来很美。”指指自己,我很开心,再指指云歌,你也要开心。

红衣的笑颜没有任何勉强,而是真的从心里在笑。

世间有些花经霜犹艳,遇雪更清,这样的女子根本不需要他人的怜悯。

云歌心中对红衣的怜惜淡去,反生了几分敬佩,对红衣露了笑颜。

宴席上忽然声浪高起来,云歌和许平君忙看发生了什么,原来众人正在起哄,要孟珏应下上官兰的试题。

霍成君帮着推了两次,没有推掉,反倒引来上官兰的嘲笑。

那么多人的眼睛都看着霍成君,她若再推反是让自己难堪,只能求救地看向父亲。霍光还没有开口,霍夫人倒抢先表示了赞同,霍光就不好再发表意见。

霍成君知道母亲嫌孟珏只是一介布衣,只怕也是想借此羞辱孟珏,让孟珏知难而退,不要不自量力。

此时已经再难推脱,她只能恼怒地盯着上官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