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转头看了看兄长杨文仲,向后走了几步,也不知是想去哪里。
直到想起了幼年,父亲战死时,杨大渊曾一把将他揽在怀里说了一句“叔父还在,叔父会把你当儿子养”,杨文安眼眶一红,落下泪来。
他性格倔强,素来不愿在人前显情绪,抹了抹眼,站在一边,冷静下来。
“父亲。”杨文粲隔着几步远,没能抢在他三叔与堂兄之前接触到他父亲的尸体。
杨文粲举止文弱,当周围杨家人都在呼喝“报仇”时,他却是听了几个族叔的吩咐,去把孩子们都带到一旁。
杨家人各有反应,而杨大渊平素宽待将士,全军莫不悲恸。
不少人拔出佩刀指天,立誓必斩李瑕为元帅报仇。
直到这些人的情绪渡过了最激动之时,许衡才缓缓踱步到杨大渊的尸体前,作为大蒙古国重臣表达了哀悼。
示意士卒将火把稍稍凑近了一些,许衡俯身,眯着老眼仔细看了杨大渊被河水泡的苍白的面容、溃烂的伤口。
箭矢是从左侧贯穿了整个脖颈。
是弓箭,不是弩箭。
弓箭上手更难,但擅射者能射二百余步,弩箭虽行疾十倍于弓,但直射只能达五十步,再远便要失衡。
换言之,射死杨大渊的人大概在离河心五十步到百步远。
再看箭矢插过,有些自上而下的倾斜……
“看来,宋军攀上了河对岸的树,射杀了杨元帅。”许衡做了判断。
杨文安遂招来两名士卒做了演示。
宋军在南岸,杨大渊回来时面朝着下游撑篙,夕阳最后的一点余晖投在他背面,一箭从右面射来……
末了,杨文安向杨文仲问道:“大哥,是这样吗?”
“不错。”杨文仲哽咽。
杨文安闻言皱了皱眉,踱了几步,站在了篝火最亮之处。
在这里,他扫视着那些随杨大渊一道去的士卒。
“都说说你们当时看的情景。”
“先治丧吧。”杨大楫道:“让二哥入土为安,再谈报仇之事。”
毕竟是长辈,杨大楫既开口了,杨文安遂不再继续质问……
军议大堂很快改成了灵堂。
塞门寨里一片忙碌。
至深夜,许衡、杨大楫、杨文仲、杨文安四人方才坐在偏亭秘议。
人少,有些事才好开口,才能开诚布公。
在沉闷的气氛中,许衡先开了口,道:“杨元帅为招降李瑕,不惜己身,渡河受之,为国家之利而效死。老夫当禀明陛下,为杨元帅追封。”
杨家叔侄三人闻言皆松了一口气。
杨大渊死在去见李瑕的时候,他们必然要担心忽必烈会怎么看待,有了许衡这句话,自是安心不少。
“当年,武仙设宴俘杀史天倪,为天下所不耻。”杨大楫道:“如今李瑕竟然敢效武仙之行径,必将他碎尸万段。”
把杨大渊比作史天倪,杨大楫这是自比史天泽了。
而将李瑕比作武仙,引得北地世侯对其反感,显然也是对大蒙古国有利的。
两句话,整件事的基调已定了下来。
那之后所说的话,便不能改变方才定下的基调了,只是探讨。
杨文安此时才问道:“我还有一点疑惑……叔父中箭时,是面相东边还是西边?大哥可记得?”
杨文仲一愣,回想着,缓缓道:“当时天色已暗,隔得又远,看不清了。”
“军中士卒也无人看清?”
“方才问过了,有人说叔父面朝上游,但更多人都确定叔父是面朝下游……二弟是何意?”
杨文安并未马上回答,目光似乎向许衡看了一眼。
许衡叹息一声,转向杨文安,问道:“看来,泰叔是对老夫有所怀疑?”
“晚辈不敢。”
“有所怀疑,人之常情。”许衡道:“但老夫并无杀杨元帅的理由,老夫万分肯定,杨元帅绝不会受李瑕蛊惑,因为李瑕根本就给不了杨元帅任何许诺。”
他点到为止,但杨文安已听的明白,点了点头。
既然不担心杨大渊被策反,代表忽必烈前来的许衡根本没必要杀杨大渊,反而要当心主帅一死,陕北局势动荡。
“那看来,是叔父与李瑕谈过,拒绝了李瑕提出的要求,李瑕因此发怒,派人射杀了叔父。”杨文仲道,“我愈想,愈觉得当时的情形正是如此。”
“不错。”杨文楫道:“李瑕见二哥对大蒙古国忠心耿耿,故而起了杀心。”
许衡叹惜一声,遗憾不已。
“老夫此来,本有一桩大好消息预告知杨元帅,想必他若得知,定会欣喜欲狂,可惜了啊。”
杨家叔侄三人纷纷肃容看向许衡。只见许衡放下了抚须的手,缓缓道:“自金亡以来,天下震荡已久。蒙古虽大,以杀伐攻虏为事,无法度纪纲,与突厥、回纥何异?今老夫有幸,与诸君共辅圣明,以汉法治中夏,变夷为华,立纲陈纪,开统建国……”
说着,他已站起身,环顾着座中三人。
“诸君皆为开国之功臣矣。”
于杨家叔侄而言,只这一句话,既可知大蒙古国给的比李瑕多得太多太多了。
不,不再是大蒙古国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