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手刃?过得了我这关再说!”卿旭瑭看华一方眼神一厉又上,急忙祭出一刀“人心之险甚山川”,堪堪压住他和郭子建两个人。
“师弟,你这般和吴曦有什么区别,‘世代抗金’险些被你毁了,还好主公他维系着林家荣耀……”郭子建看林陌不肯悔改,火气难平,掷下重话。
“若不是你的主公,我会成现在这般,不金不宋,非人非鬼?!”林陌表情霎时支离破碎、失去理智地弃身锋刃端,恨不得被那漩涡搅得粉身碎骨,再难知自己打的究竟饮恨刀还是永劫斩。
便是那日午后,定西之战不了了之,散关和静宁正遍地烽火。
林陌从阵前退下后觉得无比疲累,因此一个人在军营里无意识地走。
疲累,是因为不习惯吧,虽然镜中的自己常常能冲锋陷阵几个昼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,但,那毕竟是林阡而不是他,那声教他魂牵梦萦的“主公”啊……
疲累,还是因为迷惘?尽管阵前已经泾渭分明、所说所做全都覆水难收,他的心终究还是不像他表现得那样穷凶极恶。永劫斩上沾染宋血越来越多,包括华一方的在内,按理说他看到华一方付出代价他应该感到高兴,可为什么高兴之外还是有些伤感,这下子,和父志、和过去、和梦里的自己,是彻彻底底地诀别了。
疲累,更是因为没有目的,就算他近水楼台趁人之危得到了曹王府的继承权,他在这最初几日也始终不知道自己在为谁而战、为何而战?复仇?雪耻?衣锦还乡让所有人惧怕你?饮恨刀和林念昔你真的还要吗?那你和东方文修有什么区别?
底线在悄然剥蚀的时候,比强行刮除身上的鳞片还疼。
愁郁、烦闷、狂躁、忧伤、矛盾,堆积在一起,竟然乱成了“无意识”。
“少爷……”忽然有人在身后轻轻驻足,给他添了一件披风,也将他从沉思中唤醒。
他一怔,转过身,扶风那温柔面容和美丽身影便映入眼帘,这十年来,不管是什么身份,她都这样默默陪伴他,哪怕现在贵为公主,一身华服,奴仆围绕,她还是称呼他为“少爷”。
“少爷,饿了吗,我本是吩咐奴婢们做些可口的东西给少爷的,谁想,夫人竟自己去代劳了。”扶风浅笑,檀唇轻启,“夫人说,做母亲的,最抓得住的,就是儿子的胃口。”
“谢谢,扶风……”他和扶风在一起时总是没有太多话,虽然感谢她纵使落难都相伴,可他们的共同话题在建康,那个早已不存在的故事……
“少爷……”扶风远远望着他去一隅烧纸,幽叹,少爷他小时候就有的恶习竟从来没有改变过,少爷静默玩火的侧脸也越看越落寞,少爷还是和昔年初见时一样温润如玉,衣袂轻飘便风华绝代……
不知过了多久,她就和他这么一后一前地站着,始终都不敢上去劝他一句停手,稍一转头,忽然看见玉紫烟带人端着饭菜往这边走,一喜,上前:“夫人!”
“扶风公主,还是叫我娘亲吧……”玉紫烟和颜悦色地对她见礼。
“娘亲一定做了山珍。”扶风笑着猜,“那是少爷从小到大最爱吃的。”
“……”玉紫烟恰好转头望到林陌玩火,脸色倏然变得惨白,回想起吟儿半刻前跟她说的,林阡只要一碰到山珍,就会受尽折磨、昏死三天……
那只是吟儿多嘴的一句话,吟儿说时还得顾忌着敌人会不会下毒去害林阡。可是,在玉紫烟听来,那是怎样的痛入骨髓。
她那时候就想问吟儿,为什么,为什么我在短刀谷做给阡儿吃的时候,你没有制止?
可是还用问为什么吗。那是她时隔多年第一次回短刀谷,心血来潮在锯浪顶上给林阡下厨弥补:“阡儿,怎么不吃?”林阡呆呆看着饭菜,眉间有犹豫一闪而过,可是,就因为她问、她期待,他立即就开始动筷,没多久就把那盘山珍全吃完了,他回答她的时候面容里全是真心实意的珍惜:“我是觉得……太好了,太好了……”
当时她看见了阡儿是真的耳朵在动,她不懂阡儿为什么高兴的时候还木讷?她那时候竟然会觉得阡儿可爱得还是个孩子!为什么,命运对她玉紫烟这么残忍,让她把亲生儿子伤得体无完肤还不够,还要让她给他做过的唯一一顿饭都对他下了剧毒?!
站在林陌背后,还来不及开口,不经意间她就已经泪流满面。
“娘?”林陌似是觉察到了,终于从他自己的世界走出,略带怀疑地转身端详着她。
“川宇,你……战场,可吃力吗?故人,是不是很多?”她先支吾、后流利的样子,让敏感如他、聪颖如他,顿时就看穿了她的泪水何意。
他封闭了心,狠狠回答:“轻而易举,没有故人。”
“川宇……”她清楚他的决绝,因此小心翼翼,“阡儿他……”
“他找你了?”林陌登时脸色铁青,“他竟比我想得还无耻,一边阵前要我死,一边暗中分化你!”
“没有!”玉紫烟摇头,争辩,无论对南宋武林多憎恨,她都对那个善良到近乎愚蠢的阡儿恨不起来,“他说,能不残忍自是最好,他说,谁都不希望手足相残……我一想到我对不起他,我就痛心疾首,我不想再对不起你!川宇,娘不想眼睁睁望着你和所有的故人都决裂,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!”她知道林陌排斥任何人在面前提林念昔,所以没有说见过吟儿的事。
“娘不想见,可以保持中立,像当年在建康一样。”林陌冷漠地俯首看她,眼神中的情愫莫名复杂。
她陡然想起,她在建康说中立却没有中立,一次次地为了补偿林阡而伤害林陌:“川宇……”
“我若是他,还有底线,就不会把娘卷进这场风波。”林陌笑而摇头,“他不配做人主,还是让给我。到那时娘再去对他愧疚,何如?”
劫数难逃,玉紫烟没能如吟儿所愿,居中调停这“阡陌之伤”。
箭在弦上,这天傍晚,第一战区和第二战区漫不经心地擦身错过,竟生生擦磨出了永劫斩和饮恨刀的怒火。
长时间大杀四方战无不胜的林阡,也深知自己大病初愈状态发飘,虽不至于像吟儿担心的那样“在入魔边缘”,却深知“还是有入魔可能”,所以努力回避着在自己虚弱的时候突然和卿旭瑭、战狼之类能推动他入魔的人物单打独斗。
不过,林阡当然也不像战狼看轻的那样“必须靠吟儿的支持才能制约入魔”,相反,正是因为他最近一直在危险的神魔一线打转,他反而能够更频繁地去探索那个至强又至清的“万刀斗法”,希冀着终有一天能够凭自身就能净化心念战胜战狼。
只要融汇所有心法,物我两忘,清净慈悲,稳扎稳打,用不着多久林阡就能明心见性,随时随地打到“生生不息”的最高水平以至于更高。然而,现实就是那般残酷,敌人不会准许他顺风顺水——这看似意外的交界一战,阵前和林阡、辜听弦、赫品章交手的除了林陌就是卿旭瑭和战狼,教林阡一眼就看穿了战狼的用意林陌又怎么可能不知道!
战狼他,凑齐了可以逼林阡入魔的兵器,“愁云惨雾”的朔风刀,“编愁苦以为膺”的血狼影,还有,就是这个所有心法都与自己相反、偏偏握刀时间比自己长的亲弟弟林陌,陌寄托的兵器是不是永劫斩都一样,他,向来是金军对林阡复仇之气的最强载体。
饮恨刀当时就已经不受控地打出了猛风飘电、黑云急雨的末日景象,若不是辜听弦和赫品章两个小子争气、帮他夺回并守妥了心绪不至于被林陌和卿旭瑭持续干扰,他只怕就会在将入魔而未入的浑噩状态被战狼一剑轻易抹了脖颈,战狼甚至都不用走所谓的上策直接就赢了他。
“就知道天底下没那么好的事。”战狼无奈地让军医把受累的伤兵们抬下去,回忆起林阡在最后一刻倏然觉醒、直接从血狼影的剑气陷阱中抽身、令他都始料不及地神速带刀转向林陌卿旭瑭——清醒和沉淀的一刹,林阡立即利用起早已看出的“这一局破绽在于林卿的合作生疏”,趁战狼还未从功亏一篑的失落中反应过来,饮恨刀挟风裹云强横斥飞了正要反抗的永劫斩和朔风刀……
“辜听弦和赫品章,恨不能为王爷所有。”林阡之所以能及时觉醒,显然是因为那两个少年武艺高强,强强联手把战局里的梵音、愁云之类压了几成,从而给予了林阡精力回升反手破局的机会,他们还和他默契非凡,在他痛击林陌卿旭瑭的下一刻立即就横刀拖缠住战狼,拼死等他回……
战狼却不可能因此就感到气馁,相反,林阡今日对谁都打那么狠那么干脆利落、最近又时不时地让麾下同他一起上阵而非单打独斗,都提醒了战狼“林阡确实还没从先前阶州入魔状态里完全走出”——林阡自己都可能清楚的这个不稳定精神状态,为战狼的绝妙计策开辟了一大块自由沃土。
打之前就是夕阳西下、战狼到场时月上中天,现在,怕是已经星沉碧落了吧,战狼冷笑,对控弦庄下令:“控制范围,制造舆论,不必说得太真——‘曹王不幸薨逝,暮烟公主被我方激进者报复,当场身亡,死无全尸,我方也对此深表遗憾。’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