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本能地也是礼貌地,将那手从自己的肩膀移开:“吴大人……我正为夫君守孝。”
吴仕脸上一红,既尴尬又惭愧:“对不住……”
将莫如送到遮挡处后,看她倦倚栏杆、静默远眺相思,吴仕就只能受着内伤离开。
“人都说日久生情,我却见莫女侠对我越来越冷淡呢。”吴仕叹了口气,对身旁亲信说,“是因为他们义军和父亲大人有芥蒂,还是因为对面那个长得酷似莫非将军的黄明哲?”
亲信提点说:“小少爷,大人在您来之前就说了,正事要紧……”
“哦……”吴仕自然记得,临行前吴曦派人对他千叮咛万嘱咐,让他尽快与随州、襄阳等地守将打好关系。他不知父亲是何用意,脑中只剩下莫如倩影,想到伊人脸色惨白,他心里便一阵不安,“水土不服,吃什么药比较好?”
“小少爷啊……”亲信无奈摇头,记得以前吴仕还是个凌厉的少年主帅,自遇见那莫如之后便如同着了她的魔一样。
水土不服,吃什么药比较好?小豫王完颜按带是最有说话权的,这几天他吃得最多……不对,这是他家他怎么会水土不服?
然而还是躺下了,几乎是一回家就没起来过,夜夜梦魇,午睡也梦魇,非得找来全府上下所有的仆从伺候,他从小就最依赖的侍女小翠便是接连几日的衣不解带。
至于为何梦魇……段亦心推测,应该是战场上受了惊吓的缘故,需要好好调养身体,为此段亦心没少怪责齐良臣当日擅离职守。
是吗,当真是受了惊吓的缘故?段亦心却不知道,为何那日她带小豫王去探望雨祈时,小豫王会躲在她身后瑟瑟发抖,被莫非看出他“眼神闪烁”。
心里有鬼而已,不敢担当罢了!小豫王早已想好了,要把这真相隐瞒一辈子,就算段亦心问他也不会说。却没想到,闷在心里的感觉,就像把一团热气闷在锅里,时不时地被顶一下锅盖,所以当夜的一幕幕会通过梦魇的形式没日没夜地冲出来反复提醒他——
天靖山失陷当夜,四起干戈,沧海横流,慌乱中,昏暗里,他和雨祈两个人是共乘一骑逃离的。
然而,追兵太紧,更因射人先射马的关系,使得那马儿腿部受伤发癫,过程中不慎将雨祈甩下了马去。
雨祈落马的第一刻,出于人性和本能,小豫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,她也死死抓住了他。
忽明忽灭的光线里,他看见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求生欲。
看见了圣上关于陇陕之战的旨意初到郢王府时,姐弟俩正在后院爬树,闻言手拉着手从树上下来,一边拌嘴打架一边兴冲冲说要参军要带兵的曾经。
看见了后来在陇陕战地他们一起调皮捣蛋,她和他比赛爬墙却从高墙上不慎摔下去,他想拉她没有拉得住吓得脸色大变的窘状。
不同的是,她坠马的那一刻,他却及时拉住了,完全可以弥补自己上一次的遗憾和后悔。
“睁大狗眼瞧瞧,刀枪指着王爷和公主?!”过去他常常挂在嘴边的话。王爷?公主?从来都是他们在军营里混日子的通行证,可是,在那一晚的战地,冷风急雨里,却令他产生了一丝因畏死而起的歹念——
追兵就快到了,再等下去,两个人都走不了。她只是个公主,他却是个王爷。
“对不起……雨祈姐,我……”他不忍心她死,却更不想自己送命,所以满眼泪水地颤抖着最终还是强行松开了她的手……
他知道他一生都忘不了,从马上坠下的瞬间,雨祈那充满希望又迅速暗淡最终绝望的神情。
“大丈夫当不畏死,趁年少建功立业,马革裹尸幸事也……”雨祈姐,我总爱跟你吹嘘,这乱世间,又有几人,当真能说到做到?
“对不起,雨祈姐,对不起!”他于梦中大喊大叫,也不知现实中说出来的是什么胡话,清醒时他全身滚烫,只觉得自己被一人温柔地抱在怀里:“小王爷,小王爷!”
“小翠姐……”他哭着想求雨祈原谅却不敢说,只能脆弱地躲在侍女的怀抱里哭。
小翠好不容易才哄小豫王再次睡着,给他点了香确定他安寝了还不放心,便索性坐远些挑灯补了会儿衣服,约莫三更时分,衣服也补完了,她仍然守着小豫王不敢睡。为了克制倦意和无聊,便蘸了些水用手在案上写字。虽然不认识几个大字,但却会写“山”,写了几行都是山。忽然间,看小豫王似是要醒,一惊羞红了脸,急忙以袖全拂去,前往看护才知虚惊一场。
那晚,西面的厢房好像传出过争执,因为隔了好几间又有风声雨声掺杂,故而小翠不可能听得清。
那是喧宾夺主的小郢王完颜琳,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对下属破口大骂,继而莫名其妙就扯到常牵念的忠诚问题。
“属下可以对天发誓,从未与曹王有半点瓜葛!”常牵念何等委屈,自那日从棺材里被完颜永琏抱出去,他就再也没被郢王府的人尊敬服从,类似今晚的猜忌从上到下不止一次。
纵然如此,他也不曾屈服于曹王和仆散揆等人或明或暗的轮番撬墙角攻势。
“哼,那你要如何解释,当日曹王为何竟知道我们和丁志远里应外合的时间?”完颜琳咄咄逼人。
“小王爷您为何光怀疑我、不怀疑丁志远?林匪那边一直在传,丁志远早已投降了曹王!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,常牵念也不想冤枉好人,但奈何丁志远和他一定是非此即彼。
“林阡的鬼话能信?!”完颜琳向来不动脑子,“丁志远有被曹王抱出来?有和曹王眼神交流过?”
“小王爷既不信我,何不一钩刺死我?!”常牵念愤然将他的钩反向递送。
完颜琳退后半步色厉内荏:“常牵念你别以为我不敢!”壮着胆子上前要握,突然一个闪电打在窗沿,吓得完颜琳又后退两步,常牵念却是半步未移,定定望着他——
郢王离开河东时带走了所有人、只留下常牵念一个看家护院,这就说明郢王把他看作最心腹的那一个,将整个郢王府、黑虎军都对他全权相托,常牵念岂能不心怀感激,发誓为之抛颅洒血?既是绝对互信,他当然清楚地知道郢王在河南的布局。却未想,遇到这么个少主……直觉,王爷他所托非人。
郢王他想做什么?这个十月,起先还只是因为雨祈出事,感情用事、听天由命地行棋制衡曹王,但后来几日,郢王听说黑虎军被接二连三抽调,才知曹王真在变本加厉地想假道伐虢,郢王一不做二不休,那好,那我就借力打力,反向侵吞你的功业,对中线这战场分一杯羹!
一切,原本应该和过去一样按部就班。谁想,伴随着军情的紧急、形势的诡谲,越来越多的秘密情报里,还夹杂着一份有关圣上的性命危殆——好像从河东回去之后,圣上的龙体便一直欠佳,甚至传出过数次的“命不久矣”。
是掀天匿地阵的预言应验,还是在河东发的毒誓应劫?郢王却如何肯信这些鬼神之说?圣上他,极有可能是被人软禁、控制住、任凭摆布了!试想,圣上原本是要和林阡休战的,莫名地半日之内又改口要发动南征,根本就是被曹王、仆散揆那帮人劫持!
所以不止分一杯羹,“争斗”也箭在弦上!
郢王的这些决定和猜测,自然都对常牵念推心置腹。
“不知圣上他到底怎么样了……”常牵念从小郢王的厢房里出来时,前所未有的心念沉重,他当然怕曹王等人图谋不轨、弑君篡位,但更忧心郢王的安全——圣上如今正值壮年,十年八年应该还能在位,郢王他蛰伏多年才刚有起色,完全可以有条不紊地继续发展、直到能够与曹王分庭抗礼,适当加快些节奏也无伤大雅。但圣上若是不合时宜地现在就驾崩,怕只怕郢王会为了争抢皇位乱了自身阵脚,反而遭到此刻曹王的泰山压卵。然而圣上身体现状到底如何?此时不抢会否就真的失去机会?
常牵念自小被灌输忠君报国之念,愿见郢王起兵勤王,铲除曹王那些奸佞,然后再顺理成章地继承大统。然而,那绝对不是现在,不是这个郢王还不够强大的现在,更加不是以完颜璟被人残害身心、不幸暴死而拉开权力斗争的序幕。
“圣上他到底怎么样了?”同样的关心和焦急,也出现在薛焕的神情里,自回到中都以后,完颜璟的身体是真的一天不如一天,薛焕遵循圣意不曾对外公布,但找了好几个可信的太医都摇头说不知病症。
几日后终于有太医察出端倪:“圣上似是中了一种奇毒,一般要经年累月才能发现……”
“是蛊毒吗?”薛焕心念一动,虽知林阡不是那种人,但也怕何慧如下黑手。
“只怕,在这膳食中……”太医诊断后,确定不是病而是毒,便刻意检查了完颜璟的膳食,银针上的黑不仔细都看不见。
“太医,此事不可声张出去。”薛焕阴沉着脸,他就说啊,完颜璟身体原该壮健,怎可能突然就卧病不起连连咳血?
然而,在御膳房一番密查,却查不出个所以然来。
从那天开始,薛焕不允许任何他不放心的人靠近完颜璟的膳食,完颜璟吃什么喝什么,全都由他的人做了送去。
后宫里,不管李妃、范氏还是贾氏,哪怕她们亲手做的点心,也一律被薛焕拦了下来,不过不能扔,只能饿了就自己吃一口。
李妃倒还识大体,看完颜璟似乎有些好转,还赞赏了薛焕谨慎细致、栋梁之材,贾氏却哭哭啼啼,积怨所致破口大骂,薛焕你好大胆子,范氏面带忧色,一声不吭,说不得几句就抹泪走了。
她三人一旦离去,薛焕便示意亲信们分别盯梢,看圣上这三个枕边人哪个是歹徒的可能性最大,“毕竟这毒下了好一番时日了。”
当夜,范氏便露出马脚,从偏僻处叫她的侍女放飞了一只信鸽出去。
“下次再犯,拦截下来,看她传信给谁,有何密谋。”薛焕如是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