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越道:“既是西夏人打算议和,不论是否真心,臣以为亦当遣使议和!”
官家问道:“爱卿,为何作此意?”
章越道:“陛下,将欲歙之,必固张之;将欲弱之,必固强之;将欲废之,必固举之;将欲取之,必固与之。”
“要成事目的与手段可以是相反的,这也是反者道之动的意思。”
“欲取西夏非一朝一夕之事,进两步退一步。我们不是要虚谈,甚至可以将鄜延路一些边地还给西夏,但于兰会熙河路,泾原路,环庆路之要害则不可动。”
“只要兰会在手,再寻机攻破甘凉,进守天都山,鸣沙一线,则西夏必亡。”
官家徐徐点头道:“不过西夏不是没有有识之士,若看到我们非真心议和,岂可瞒他。”
章越道:“天下唯独上智和下愚不移,议和是给大多数人看的,而非聪明人和笨人。甚至只要给西夏国内主和派一个借口便是。”
“只要能动摇这些人,让他们以为本朝这么因兵败之故,无意于再举西伐,不再一意灭夏即是。”
“再说了西夏上下未必没有用议和来麻痹我们的打算,陛下,鱼不可脱于渊,国之利器不可示以人!”
官家凝思,章越这将欲取之,必固与之的话,及鱼不可脱于渊,国之利器不可示以人的话。
都是出自道德经三十六章。
最要紧是最后一句,国之利器不可示予人。
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?
就是战略模糊。国家的战略,不可示人。否则就像鱼离了水一般。
战略你自己心底清楚就行,但对外永远是模糊不清的。
有个段子,农夫给鸡喂食后,告诉他明日就宰了它吃肉。
第二天农夫发现鸡吃老鼠药自杀,留下遗言是,想吃肉做梦去吧,老子也不是好惹的。
为啥?
一旦对手知道你的决定后,他就作出最有利于自己的决定,甚至同归于尽也不惜。
比如将欲取之,必固与之。你现在能够得着,何必兜一个圈子呢?直接拿就是。立即能办的事,就不要等。
农夫当天杀鸡就没事了。
一时够不着的,才要迂回一下。
官家道:“若是朝廷议和,不会让朝廷上下生出犹豫之心吗?”
章越道:“陛下,恰恰相反,我们不议和,朝廷上就不会有人不想议和吗?反而我们议和谈崩,日后可将过错都推到西夏人的身上。如此对朝堂上主和派也有‘交代’。”
官家听了一愣,反复看了章越数眼。
章越正色道:“臣侄陷鸣沙城中,十有八九生不测,臣何尝心底不愿复此大仇。”
“然用兵之道,存乎一心。何为一心,一心便是无为。有为便是目的里,多了一个‘努力’或‘患得患失’的心思。正是因道贵唯一,所以才术贵多变。”
章越说到这里顿了顿道。
“陛下,为了进攻而防御,为了前进而后退,为了向正面而向侧面,为了走直路而走弯路。”
“天下之事,不以意志为转移。越想这样,偏一下子办不到,等转一圈回来,事情恰又办成了。”
“此乃臣肺腑之言。”
章越最后向天子进言这段话,就是四渡赤水后的经典名言。与‘将欲取之,必固与之’,‘反者道之动’相互印证。
官家悟性还是差了些,想了半天方才道:“章卿的意思,比如朕心底很想要这东西,但口头上需说毫不在意。”
章越道:“陛下,此乃口是心非。骗了别人,也把自己骗了。陛下只要明白,口上说不要是不遭人嫉,心底还是要得到的才行。也不怕别人看穿你的心思,这便是无过了。”
官家点点头道:“既是如此,朕便同意与西夏议和,此事卿全权谋划。”
“不知卿打算议和人选是谁?”
议和的人选当然很多,章越甚至想到了西京的司马光,文彦博,富弼等等。
不过到了最后,章越却知道这些人都不合适道:“陛下,人选臣还未想到,但既是议和,便要煞有介事。必须从当今主和的官员之中挑选一人,同时也要能知大体,忍辱负重,以邦国为重!”
官家沉思片刻道:“朕想到一人,吕公着如何?”
章越闻言脸色一黯,旋即道:“吕公着确实是人选,之前他便反对过陛下西征之事,但是因女婿之故……臣不知他能否答应。”
官家点点头道:“也好。”
顿了顿官家道:“章卿,阿溪无论是生是死,朕都让他回到大宋。”
章越有些不可置信,以天子的角度而言,官家这话还是非常有人情味的。
官家道:“朕不是虚言,章卿,朕这一刻真想阿溪还活着。”
章越看着官家道:“陛下,马革裹尸,虽是男儿本色,但臣……臣谢过陛下。”
“臣告退。”
章越走出大殿,望着紫禁城。
但见暮色之中,西方半天霞光透着血色,好似无数鲜血倒下,而近处则是黑云压城这等沉闷几乎令人透不过气来。
章越定了定神,拾阶而下返回中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