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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月的开封府。
天已从酷热开始转凉。
崇政殿外,三人正轮流等候官家的召见,他们不是别人正是这一次在陕西立下大功的章直,章楶,蔡确三个。
韩绛虽被罢相,但走的时候没有忘记这三人。
章直,章楶帮他平定了庆州兵变,而蔡确,章楶又是他的幕下,出力甚多。
所以韩绛改任时上疏极言三人之功。
官家一听召三人回京赐见奏对。
三人都不是第一次面圣,但章楶和蔡确二人心情都有些激动,唯独章直倒是还好。
内侍不时从殿前台阶下来吩咐交代几句觐见时要说的话,要注意的地方,比如到第几处青砖要下拜等等。
章直觉得以往面圣似没有这么多规矩的,但如今倒是繁文缛节……不对,是官家的威仪是越来越重了。
想起二人同窗的日子,二人身份悬殊不可同日而语。
但他至今还念着这份交情,可官家呢?
片刻后三人得准入对,章直进入殿中,却见十几名官员站在殿中,其中紫袍占了多半。
章直看了里面有文彦博和王安石。
参见下拜之后。
官家在御座上言道:“你们都是从陕西来的,有什么军情,民情,大可奏来供朕与大臣们参详。”
官家说完三人一时不敢答。
王安石道:“如今攻略横山,或从秦凤或出河湟之间尚有争议,你们先将此事与陛下道来。”
章楶出面道:“启禀陛下,自赵元昊作乱以来,便屡出鄜延、环庆两路,之所以如此是这两处利于西夏进兵,而不利于我守。反观我军要攻西贼,即便是攻克横山,但也要面对七百里瀚海,难以深入,实为劳师远征。”
“反观党项若出秦凤路攻我,亦为劳师远征,故而赵元昊至赵谅祚起兵至今,没有大举攻过秦凤路一次,便是这个道理。”
“臣听闻两军要在利于我军之地与敌搏杀,而不是利于敌军之地进行交战,若党项从鄜延、环庆出兵,我军亦从这两军进军,岂非中了党项人之谋,相反我军能经营兰会站稳脚跟,再渡过黄河北进,党项则顾此失彼了。”
听完章楶这一番话,官家点了点头。
一旁冯京则问道:“陕西之募役法如何?听闻民生艰苦可有?这为百姓者本是税供已重,坊郭户和官户不加税赋,却加百姓之税赋可行否?”
蔡确答道:“确实如所言,陕西民生颇苦,如果所税的民户不应使多,而应使少,这才是便民之意。”
“可是我见陕西民生虽苦,但不至于如传闻中太过于艰难。臣以为朝廷可以于年景好的时候多收一些税,使剩钱有富裕,到了凶年之时,再多赈济百姓,这是合于先王之法的。”
“若说陕西税赋到底重不重,臣以为是不重的,但是兼并却是过重,加之眼下天灾之故,令不少兼并家窃取了朝廷的恩惠。其实以陛下与政府对百姓的恩惠,还要更胜过三代之时,可是如今豪强之暴戾,却远远胜过亡秦之时。”
蔡确此言一出,文彦博,冯京等官员不由侧目。
冯京方才问这话是什么意思?
韩绛之所以要辞相的原因之一,便是在收取下户免役钱和免役宽剩钱上与王安石意见相左。韩绛擅自在陕西拒绝此法,导致了王安石的不悦。
但是呢?
蔡确受到韩绛举荐之恩,如今面君却帮了王安石说话,这不是捅了韩绛一刀吗?
不过蔡确这一奏对,却极合官家的心意。
右班官员之首的枢密使文彦博道:“这几日在京师听说不少,说董毡,木征,俞龙珂等一向恭顺本朝,自先帝时,这几人便时时进贡不绝。”
“王韶一到青唐,说是收复了俞龙珂,倒不如说他本就是宋臣,甚至还逼反了董毡,木征,这功劳从何议起。在古渭七八年,用了朝廷这么多钱,便是讨伐这些效忠于我宋室的蕃部吗?”
“你们三人谁可以将情况与官家道来?”
章直一愣当即奏道:“此为不实……”
章直此言一出,文彦博便有些不高兴,这话不是指的自己堂堂枢密使在说瞎话吗?章直定了定神道:“启禀陛下,青唐蕃部虽多是汉种,但蕃化已久不知华夏之礼,故而畏威而不怀德。”
“董毡,木征之前虽是恭顺,但贪图的不过是本朝的封赏而已,实无真正效忠之心。臣以为要真正以青唐为根本,进取党项,必须在当地编户齐民,或者在熙州,会州,通远军行府兵之制……”
章直这话听得文彦博,王安石都皱起了眉头。
文彦博不高兴,自不用多说,王安石也不高兴是因为在陕西设立府兵之制是韩琦建议实行的,王安石主张则是保甲法。
保甲法在熙宁三年时,便已推行。
王安石道:“而自古皆募营兵,遇兵事息即罢,本朝冗兵冗将之多,正在于不罢。如今朝廷行保甲法正可以革除此弊,既可与募兵相参,还可省却养兵财费。”
“府兵之制实不必再举。”
章直闻言与辩,这保甲法推行在内地还可以,但推行在秦凤路却不行。
章直正要出言,却见上首的官家动了动身子……
几位宰执们便停了言语,宦官示意三人可以结束奏对了。
随后章直三人则告退出了殿外。
之后官家退至便殿,王安石一人却请留身奏事。
王安石留下后对官家道:“陛下,臣请求去!”
官家闻言心想不知道王安石又受哪门子气了,来找自己请辞。
官家安抚道:“风俗败坏,难以矫正,事有牵头,卿为何求去?需体念朕的意思,不必听那些人言。”
王安石道:“陛下,是臣材薄,恐误陛下之意。陛下请看历代中兴之主,岂有为政数年至今仍风俗不变,纲纪不立否?臣为执政已两年仍是如旧,实难胜任。”
官家道:“前代之主都是衰败方生,人情急迫,故而解之不难,而本朝积弊已是百年,更之哪里有一朝一夕之功。如今当力行不改,只要徐徐为之,人情渐变矣。”
王安石道:“当今所患乃小人犹不肯洗心革面,若陛下能洞见一切,操利害而驭之,哪里小人敢为邪。只要朝廷之人不肯为邪,则风俗立变。”
官家心想,王安石求去,是否因韩绛之故?
“西北边事?卿如何见?”
“陛下当初许韩绛举一方之事属之,以此运筹边事无碍,以后皆可为之。至于横山未下,乃是契丹阴出兵之故,非战之罪,何况章越,王韶收兰会二州之地数百里,此为意外之喜,此皆仰仗陛下庙划得当。”
顿了顿王安石又言道:“臣以为陛下忧勤众事,可谓至极,然而事兼以德,德兼以道,陛下要明道御众,而不应该忧劳治事,若无道正之,虽忧勤然却不能事事皆治也。”
“陛下与臣讨论帝王之道,垂拱无为,观众臣之情伪……”
官家听着王安石之言语,心底感慨。
他观众御下的众大臣中或多或少都有权位之心,唯独两个例外,一个是王安石,另一个则是章……章直,当然司马光也可以算一个,不过他却与自己不是一条心。
他们这几人是真正以治道为己任,一心一意为了国家社稷,而不是为了自己权位而谋划。
官家与王安石相处越久,越是能够明白这一点,这样的臣子何其难得。自己能得之何其有幸。
似王安石与自己说这番话,全然是治国之道,换了第二个臣子是不会与自己讲的。王安石如今是有求退之心,但他更希望作为皇帝的官家能代他行变法之事,自己便可以放手了。对于王安石来说,全无恋栈权位之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