整座“第五镇”上,只有这一处雕刻。
非常的深邃有威严。
历经岁月仍未磨灭,迎过风雨仍旧明晰。
仿佛承接了自中古至如今的浩荡时光。
令人一眼望去,便生出敬畏之感,
姜望甚至有一种感觉,它好像随时会从那石刻里跃将出来,显于现世。
这当然是幻念。
是那石刻过于生动,其上的气息又古老而真实。
或许,脚下的这座石桥,真的把狻猊炼进去了也说不定……
不过姜望并没有研究这幅石刻多久,就见得牧国的队伍中,出来了两个祭司,飞身而过,铺开一卷厚厚的羊毛毯子,将这幅雕刻盖住了。
那卷羊毛毯上,不知用什么颜料,染出了一幅狼身鹰翅马足的神祇图案,很见威严。
“他们这是干什么?”姜望忍不住问。
计昭南道:“狻猊在传说中好静坐、喜欢烟火,享受供奉。牧国人把它的雕刻遮住,以示牧国人的香火绝不分润。所有信仰苍图神的人,都不会在意它。”
一群牧国人只是从旁过去,能提供什么香火……
姜望有些无语:“他们苍图神是不是有点太小气了?”
“小气?”计昭南淡声说道:“香火之争,是很血腥的。”
能让常年厮杀在万妖之门后的计昭南说血腥。
那一定是真的非常血腥。
姜望不足以想象出来。
神道大昌的时代毕竟已经很久远了。
如今整个现世,以神祇为信仰的国度。也就一个和国,一个牧国而已。
一直到牧国的整个队伍都行过狻猊桥,那边留下来的两个祭司,才去收了那卷有神像图案的羊毛毯。
过程很是严格,举止十分虔诚,但姜望没有再关注。
过了狻猊桥,抬眼便已能看到观河台。
倒不是说它真有那么近,而是因为它的高大雄阔。
观河台以“台”为名,却非是人们所常见的景观台那般规模。
而是一座占地极广、极其高阔的圆形古老祭台。号称“来去纵横九百里”,比临淄城都要大得多。
此乃世间第一雄台。
它屹立在南岸,隔着长河,与长河北面的天马高原遥遥相对。若在极高处俯瞰,观河台看起来甚至好像不比天马高原小太多。
而在折转往东南的黄河河段,它在西南岸,正好与东北岸的景国相对。
登上观河台的巨大台阶,一共有九十九级。
每一级台阶上,都能跑马。
先行一步的牧国队伍,已经不见踪迹。
大概也是为了避免两边再发生什么摩擦,双方都有意保持更大的距离。
牧国队伍加快了一些,齐国队伍就放缓了一些。
重玄遵忽然问道:“我们的观礼队伍什么时候到?”
曹皆驭马在前,没有回身,只道:“在陛下到来之前,他们就会先到的。”
姜望很有些惊讶:“陛下也会到?”
齐帝的到场,可以说,是将黄河之会的规格无限拔高了。
经过这几天的了解,姜望已经非常重视黄河之会,但现在才发现,自己好像还是不够重视!
之前可没有说过这回事!
不过看计昭南和重玄遵的表情,显然都是知情的……
“不是真身降临。”曹皆随口道:“每次黄河之会,咱们六国的天子总要聚首一次的。”
行了几步,他又解释道:“一则长河水位,需要六位至尊联手镇压。二则万妖之门后,干系重大,只有至尊才好定夺。三则,对六位至尊来说,这也是必要的、彼此试探和了解的机会。”
曹皆口中的六国,自然不存在天下六强之外的国家。
而六位至强之国的天子,届时也都会降临观河台观战……
哪怕并非是真身降临,也足以令人震惶。
可以说,那六位至尊,执掌着现世最高权柄,一言一行,都足以动摇整个现世的局势。
届时的观河台,只怕是飓风之眼。
而它能够酝酿的风暴,是拥有毁灭现世之力的!
姜望斩去心中乱绪,让自己回归最最根本的想法——
争天下第一。
他的呼吸,于是又平稳了下来。
“对了。”曹皆状似无意般,又说了一句:“长河龙君也会到场。”
这倒是很合理。
姜望之前也想过,加固封印这件事,会是谁来做。他一直以为是曹皆和其他几个国家同等身份的人一起,顶多用一些什么镇国之器辅助。
只没有想到,是六位霸主国的天子亲自出手。
而人族的这六位至尊降临观河台,长河龙君作为名义上的天下水主,不露面自然是不合适的。
同时,请长河龙君看列国天骄之会。正是展现人族未来,符合姜望之前所推测的,炫耀武力之意。
姜望苦笑道:“曹帅,我会努力表现的。不用再给我施加压力了。”
曹皆哈哈大笑。
这几日姜望天天磨过来求指点,饶是他曹真人修为高深、眼界广博,也不免给磨得有些头疼。
此刻故意把话一截截的说,消息一点一点的放,正是小小的“报复”之意。
这也是亲近的表现。
马蹄跨过最后一级石阶,姜望便真正立足于观河台之上。
他首先感受到的,是肃穆。
这座古老的、巨大的石台之上,仿佛历史长河在他眼前流淌。
那光荣的、煊赫的,伟大的、澎湃的……无数的历史。
在这一刻,呼应了千万年之久,与后世来者相见。
他仿佛看到了无数先民,筚路蓝缕,一步步开创人族的基业。
也好像感受到了,“人皇逐龙皇于沧海”,这句话的重量。
无数画面在脑海中花灯般地转。
这是伟大时光留给这座荣耀之台的印记,也是人族那段英雄历史,留给后来者的美丽礼物。
姜望深陷在一种伟大的感动之中,久久不能脱离。
心中激慨,如有千言。
此情此景,却寸句难说。
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,焰照已经载着他,来到了齐国的专属区域。
观河台是一座巨大的圆台。
其上本来空无一物,但就在这几日里,已经新起了许多建筑。
亭台楼阁,无所不有。
“万国风光皆来此。”姜望之前曾听说过这样一句话,此时忍不住喃喃出口。
一夜之间,俨然凭空生出一座“台”上之城,各具心思,极见奢贵。
景、秦、齐、楚、荆、牧,分列六方,划分观河台。
而天底下其它国家的位置,都零零散散在这六国中间。
有些臣属国、附庸国的队伍,甚至都直接搬进霸主国所属的区域里。
也有很多独立的国家,如魏国、曲国之类,正在建立自己的据点。
观河台上,诸国占据的方位,与现世有所不同。
景国和荆国都在西面,牧国和楚国都在北面,齐国和秦国都在南面。
东面正对着黄河河段的位置,被让出来了……
姜望猜想,那或许是给长河龙宫留的位置。
在观河台的正中间,则立着六根参天石柱,直似撞进云霄。接天顿地,围出一片巨大的空间来。
那里就是列国天骄将要交手的地方。
石柱四周,道纹隐隐。石柱内部的情况,什么也看不清楚。
姜望此时生出第二个感触,是为“雄阔”。
这的确是现世第一雄台,再无任何一座景观台,能与这观河台相较一二。
曹皆忽然说道:“‘万国风光皆来此’,你知道后一句是什么吗?”
姜望诚实摇头:“不知。”
曹皆道:“都是云烟过眼,唯有长河如故。”
他环顾左右:“你看这些亭台楼阁,一夜之间就建起了。但是当我们离开这里,它们也会在一夜之间,被抹去。”
“被谁抹去?”姜望忍不住问。
“被这观河台抹去。”计昭南在一旁说道:“它们之所以现在能建成,只是暂时被景国的强者镇压住而已。这观河台上,不知有多少血魂,怎能容人居?”
姜望忽觉嘴唇有些干涩:“谁的血魂?”
“怎能在这里说?”曹皆道:“告诉你后一句,是叫你不要看花了眼。”
这话隐有提醒之意。
姜望认真道:“晚辈受教。”
此刻他们面前,立着高大的牌楼,石匾上,唯有一个“齐”字。
牌楼之后,就是齐国风格的各种建筑,简直是一座“小临淄”。
这些建筑,是他们停在沃国丰城休养的时候,一队天覆军士卒提前来准备好的。
虽然没有墨门那样的机关术实力,但偌大的齐国,找几个建筑大师,还是并不困难的。
接下来的时间,不仅仅他们都在这里。
如旭国、昭国之类的附属国队伍,若来观河台,也将入驻其中。
曹皆率先走进这条“齐”街,随口道:“你们也可以四处去逛逛,但这里人多眼杂,若要出行,记得带一队士卒随行。”
计昭南和重玄遵都直接往里走,显然对四处闲逛并无兴趣。
姜望从未刻意遮掩自己的庄国出身,对于曹皆这样的大人物来说,也根本不会是秘密。
姜望在故乡发生了什么,经历了什么,对齐国而言,并不重要。
齐国要的是青羊镇男的现在,青羊镇男的忠诚,青羊镇男的未来。
这一队士卒,其实就是仪队,也是撑场。
代表着姜望无论走到哪里,齐国都是他的后盾。
当然,若是真的发生什么纠纷,这一队士卒也拥有极强的战力。随时随地可以结成军阵,展现九卒第一的杀力。
姜望并不知道此次黄河之会,庄国是否有派人参加。
但如果派了,无论是谁带队。
他都可以带着这队人,前去耀武扬威。
哪怕是庄高羡当面,也不会敢在这观河台把他怎么样。
只是……
他姜青羊,要的是耀武扬威吗?
要的是在齐国撑场的情况下,才可以有的耀武扬威?
姜望根本没有迟疑太久,紧跟几人之后……
走进了“齐街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