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,甚至还不止。
在这时候的视觉上,沧海仿佛是一个小小的水洼,那几乎可以称述为‘伟大’的龙躯,一经抬起,浅水尽褪,哗啦啦地落!
这“浅水”已是铺天狂潮。
太宏伟的道身!
在道身浮海的此刻,他的声音也有实质撼动天碑的威严了:“朕只有头颅一颗,今日却是景齐皆列阵——这沧海龙君的首级,应许谁家?!”
敖劫显出此般姿态,自深海之中抬起龙首,龙眸抬开,仿佛两颗明晃晃悬在海面的血太阳!
天地之光,未有烈过于此。
中古天路之上,无论是斗厄甲士,又或夏尸劲卒,听此声,闻此意,莫不戒备。
沧海已平,岂不正是兵戈相向时?
稻子熟了,该抢粮了!
但无论曹皆还是于阙,都保持了克制,牢牢拴住兵马,不使躁动演成行动。
姬凤洲更是大笑起来——
他的笑声在九座永恒天碑之中回荡,激扬得龙皇九子的刻纹,弥散出伟大的道韵。
笑罢了,这位中央大景帝国的天子,很是随意地说道:“天予弗取,反受其咎。曹皆,便是眼前这颗首级,你若能够割下,便让与你家天子。雕笼作盏,都依齐人。”
君无戏言!
姬凤洲在这种时候说的话,可以视作景国的承诺。
斩杀东海龙王的不世武勋,他也肯让?!
敖劫瓮声道:“景人搭桥,齐人过河。景人种树,齐人摘果。这道理,便是朕也想不通。你上辈子欠他的?”
姬凤洲朗声而笑:“骐骥之志在千里,何意流蝇,附尾乘风!便同去千里罢!”
“你才是千里!你全家都是!”敖劫骂了一通,转过龙眸:“曹皆,他贬你家天子为流蝇,朕都替你不能忍!”
不待曹皆开口,姬凤洲又道:“恰恰姜述贤弟,是朕平生所敬!今日朕定沧海,齐人尽管分功!克成大业,何计南北?东西人族,都是一家!他日朕履极六合,也愿许他东天子!”
“景国皇帝好器量!我家天子登顶时,也愿敕君中州王!”曹皆洪声以应,当场聚拢兵煞,提成天刀一柄,斩向那尊浮海的伟岸龙躯:“龙君若要祭海,就别反抗罢!不痛!很快!”
今日之形势,沧海若定,景国应得尽得,获取最大的功业,已经是必然的现实。
东海龙王的头颅,是姬凤洲的分润,也是曹皆目前所能看到的最能争取的荣勋。姬凤洲敢给,他就敢要。没有半点犹豫,挥师十万斩龙王。
铛!
兵煞天刀落下,落在浮陆般的龙爪。
轰隆隆隆!两相对撞,又激荡出数万丈的电光。
“朕固当死!”敖劫大笑道:“惜乎尔辈刀不利!斩不得!”
嗡~
嗡~
嗡~!
在沧海极深之处,发生了共颤。
那是共振于每一滴水,回环在沧海每个角落,甚而穿梭在所有海族生灵魂魄深处的……【海鸣】!
是沧海的悲声!
这一千多年在沧海深处开拓,敖劫也不止是寻找合适的罅隙、勤勤恳恳构筑栖居之地,他更在探索海族的未来。
昔年那一战,他自问战前战时都做到极致,把握万载难逢的良机,大举杀入近海,却还是被人族杀了回来。他便已经意识到……当前的人族,不可战胜!
海族的名将们多次复盘那一战,总结最后未能扩大胜势的原因。或认为战略失误,或认为进军太慢,或干脆觉得是准备还不够……以当前海族的情况,还要怎么准备!
事实上是海族和人族之间的差距,已经拉开到很多海族强者都不敢承认的地步。
中古一战后,两族隔界而峙。数十万年奋起直追,是越追越远……在不知不觉间,人族已经有了足够的战略纵深,有了巨大的容错空间!而海族只要犯一次错,就得崩盘。
当年烈山人皇在迷界止步,大概是已经看到未来!
迷界里千年拉锯、势均力敌,只是人族分心分力的假象。
海族在迷界厮杀,是争取资源,是争夺生存空间。人族在迷界,只是练兵。
这场旷日弥久的战争什么时候结束,事实上并不取决于海族,只取决于人族什么时候下定填平沧海的决心,或者说,腾出手脚蹚沧浪。
他也是倾力西征之后,才算死心。自知有生之年,大概无望龙皇。
他也是创造了海族历史的龙王,是肩负重任、承担无数期待的龙族雄主,若有机会反伐现世,怎能心甘?
可他不能让海族亿万子民,为他敖劫的不甘心买单!
所以这一千多年,他转向沧海深处探索,向过去,向未来,穷极智慧,追溯所有,一直在寻找新的可能性。
他也的确找到了——但不是对抗人族的可能。
而是那最后的,容存希望,保留海族火种的可能。
是的,他认为此刻,已经到了亡族灭种的时刻。不得不启用最后的准备——
人有寿,龙有寿,山有移,海有竭。
万物有尽时。
天地有寿!
那无尽幽渺之处,有无穷的雾,雾中有渐次点亮的火。
那是他在沧海更深处,所留下的海族文明火种。
他在沧海深处所做的种种布置,在这时候一处处启用。好像永夜之中,渐次亮起的,送行的火炬。
一时天地之间,唯有【海鸣】。
无尽的衰落的力量,在敖劫的龙眸中旋转,陷进空幽无底的漩涡。
他要杀死这片海!
这如死如泣的一声声,岂止是海的悲鸣呢?
也是他作为沧海龙君的告别!
永别了吾乡!
永别了神陆!
吾辈终会归来!
或许永不归来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