想到两次鬼使神差地主动去找陈平安。
樊莞尔咧嘴一笑,好嘛,什么样的来头,才有本事让太上师叔祖答应让他附身自己?涉险降临藕花福地,就为了给那个陈平安示警?只可惜这方天地的规矩太大,想要钻漏洞可不容易,所以那两次,“樊莞尔”都只能干瞪眼,无法说出半个字,而那个陈平安,大概也只是将自己当做了疯女人?
“樊莞尔”一脚踩在墙头废墟上,身体前倾,一条胳膊抵在腿上,眺望远方,笑意浓郁。
当时在夜市上,她与陈平安附近的一张桌子上,看似是凡夫俗子在骂街,双方拍桌子瞪眼睛的,骂什么一门老鸨娼妇,事不过三,不然就要直接在对方家里开妓院之类的。
真正的深意,当然是那个“事不过三”。
不过那些骂人的话,可真不讲究,一听就是那个臭屁小道童的措辞,这次返回浩然天下,哪怕太上师祖拦着自己,也要跟那个早就看不顺眼的小屁孩,好好说道说道。这九十来年,丁婴几次与自己巧遇,应该不是小道童擅作主张,可是那次给兵符门门主抓走,她敢断言,绝对是那个最记仇的小王八蛋在捉弄自己,虽然有惊无险,可回头想一想,也十分恶心人啊。
而且因为附身一事。
最关键的是,太上师祖坏了藕花福地的规矩,也害得“镜心斋童青青”的所有谋划,付诸东流。
小道童抢在童青青拿到铜镜和青色衣裙的魂魄之前,迅速定下了最终的榜上十人。
还是说一辈子都扣扣搜搜的太上师祖,遇上了大财主,所以不在乎那笔钱财了?打算直接砸钱将自己拎出藕花福地?
樊莞尔,或者说是童青青视线中。
那一袭白袍已经临近城下。
不对,准确说来,她现在应该已是太平山道姑黄庭,不再是一团浆糊的牵线傀儡樊莞尔,更不是那个胆小怕死的童青青。
她喂了一声,高高抬起手臂,向城外那个家伙伸出大拇指。
这是名动桐叶洲的太平山道姑,生平首次敬佩一个比自己年纪小的男人。
陈平安抬起头,看着古怪且陌生的樊莞尔,皱了皱眉头。
他只是望向种秋,两人相视一笑。
在陈平安心目中,不管是哪里的江湖,就该有宋雨烧和种秋这样的江湖人在,那才算是江湖。
黄庭一挑眉头,笑意更浓,“有个性,我喜欢!”
城外是停下脚步的陈平安。
城头上,跻身榜上十人的,分别有湖山派掌门俞真意,已经戴上了那顶银色莲花冠,身边悬停有一把琉璃飞剑,拿出了一把玉竹折扇,每一支扇骨上边,都以蝇头小字,记载了一门武林绝学。
种秋,神色释然,趴在破败城头上,双肩松垮耷拉着,不像是平时的那个南苑国国师了。
春潮宫周肥。
神色肃穆的北晋大将军唐铁意,拇指一直在摩挲着炼师的刀柄。
磨刀人刘宗。
捧着软绵绵青色衣裙的云泥和尚。
程元山不知躲在京城何处。
第十的游侠儿冯青白,已经死在好兄弟唐铁意的炼师刀下。
第一的丁老魔,则死在了那个叫陈平安的谪仙人手中。
十人之外,城头上还有气势浑然一变的黄庭,她虽然不在十人之列,但现在恐怕连周肥都不敢挑衅她。当神魂与肉身融合后,她的容貌开始出现变化,本就绝美的容颜,又增添了几分光彩,愈发倾国倾城。
鸟瞰峰陆舫,准备在藕花福地继续逗留一甲子,既为自己的道心,也为好友之子,担任他的半个护道人。
簪花郎周仕,所思所想,除了离别在即的伤感,也有对六十年后的美好憧憬。
魔教鸦儿,即将被周肥带出这座天下,丁婴一死,她是最心如死灰的一个。
此时此刻,当所有人看到那个年轻谪仙人,停在城门外的官道上。
俞真意眼神晦暗,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。
种秋会心一笑。宰了丁老魔的人,就该如此霸气!就像是在说你们都看到了,与丁婴一战,我陈平安受了伤,谁想趁火打劫,尽管来,下了城头,我们再分生死。
磨刀人刘宗唉声叹气,背靠着墙壁,正犯愁呢,见过了牯牛山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战,他是真没精气神去趟浑水了,觉得没啥意思。如果这次还有机会走下城头,安然返回科甲桥的店铺,不然以后就老老实实当个富家翁得了,最多挑一两个顺眼的嫡传弟子,莫作他想喽。
龙武大将军唐铁意眼中掠过一丝怒气,只是犹豫片刻,干脆闭目养神,眼不见心不烦。
最后陈平安就这样径直走过城门,渐渐远去。
俞真意漂浮而起,踩在那边琉璃飞剑之上,就要去往牯牛山。
那些从天下各处聚拢而来的充沛灵气,已经开始四处流散,他俞真意一个修道之人,岂能错过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。
灵气不同于虚无缥缈的天下武运,不挑人,只要有本事,谁都能揽入怀中。
唐铁意盯上了精神萎靡的磨刀人刘宗,沿着走马道缓缓前行。
刘宗悚然,蹦跳而起,骂骂咧咧道:“好你个唐铁意,敢把我当软柿子捏?!”
黄庭则盯上了看不顺眼的周肥。
春潮宫宫主在这块福地的所作所为,镜心斋童青青可以忍,太平山道姑黄庭可忍不了!
在樊莞尔眼中,那是一把普通的铜镜,可是在黄庭手上,大有玄机,她以气驭物,将地上的铜镜抓在手中,她以手指重重敲击镜面,砰然碎裂,镜面破碎之后,露出幽绿深潭一般的异象,黄庭伸出双指,好似捻住了某物,往外一扯,竟是被她扯出了一把带鞘长剑!
她可是桐叶洲第三大宗门太平山的天之骄子,未来的宗主,只要跻身上五境、必成十二境仙人的黄庭!
这要是还没点家底,就太不像话了。
一瞬间,周仕和鸦儿面面相觑,因为两人都感觉到了如芒在背。
两人猛然转头。
刚好与那个望向城头的白袍谪仙人对视。
周肥笑骂道:“丁老魔这个心比天高的家伙,成事不足败事有余,害惨我了。”
周肥转头望向陆舫,后者亦是无奈,“除非此人跟你一起飞升,否则他留在藕花福地的话,周仕肯定危险。”
周肥捏了捏下巴,善缘难结的话,那就要另做一番打算了。
只是就在此时,所有人都情不自禁抬头望天。
云海破开一个金色大洞,一道光柱转瞬落在城头。
眨眼功夫。
恐怕除了城头这些谪仙人和宗师,京城都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一幕。
众人视野中,出现一个矮小道童,手里拎着一只小巧玲珑的五彩拨浪鼓,却背着一只巨大的金黄葫芦,几乎等人高,显得极为滑稽。
黄庭看到了这个小不点后,呦呵一声,便不再管周肥了,大步走向这个在浩然天下就很惹人厌的某人座下道童。
小道童瞥见杀气腾腾的黄庭后,白眼道:“我这次下来,可不是来打架的啊,你要是太过分,惹恼了我师父,就不怕你那太上师祖,白白为你护道这么多年?”
黄庭若还是那个来藕花福地之前的太平山道姑,只会撂下一句那是我家祖师的事情,然后该出手还是出手,只是这会儿,她咧咧嘴,一脸咱们到了浩然天下走着瞧的表情。小道童还以颜色,同样咧咧嘴,不以为然,跟小道爷我比靠山?一座太平山还是小了点吧?又不是中土神洲的龙虎山。
小道童润了润嗓子,挺起胸膛,大步走在这座城头走马道上,嗓音不大,但是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,“规矩有变,对你们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,最后一次上榜的十人,活下来的,都可以飞升,不愿意离开这座天下的,等我敲响第二声鼓声之后,第三声鼓响之前,自己离开城头就行,当然了,哪怕不飞升,走下城头的人,还是能够拿到手一件法宝。”
“记住啊,在城头飞升之人,肉身会被留在这座天下,只以魂魄去往另外的地方,保留所有记忆,别觉得重头再来,全是坏事,其中玄妙,以后自己体会。”
小道童趾高气昂,走得大摇大摆,“榜上的前三甲,就更有福气了,第二的俞真意,如果选择飞升,可以带走三人。第三的周肥,可以随意带走一人。我家老爷发话了,丁婴除外。这些被带走的人,可以肉身一起离开。”
“嗯,好像很多人一头雾水,不用奇怪,你们实力太差,根本没资格参与其中,心存侥幸的话,就只有那个冯青白的下场。”
说到这里,小道童对黄庭嘿嘿笑道:“你说气不气人,你本来实力可以跻身前三甲的,唉,人算不如天算,没办法的事情。谁让你们太平山勾搭那两个外人,先坏了规矩,我家老爷当时可是很生气的。”
黄庭扯了扯嘴角。
小道童歪着脑袋,凝视着她那张脸孔,火上浇油道:“黄庭,你说你咋这么臭不要脸呢,浩然天下,你模样可没有现在一半好看……”
小道童好像给人在后脑勺一敲,突然摔了个狗吃屎,也不觉得丢人现眼,站起身拍拍道袍,与黄庭擦肩而过的时候,做了个鬼脸,然后继续说道:“最后说一条代代相传的老规矩,今儿的事情,对外就不要轻易宣扬了,你们心里有数就好,当然,实在憋不住,跟极少数人提及,不碍事。”
一口气说完这些,小道童举起拨浪鼓,轻轻晃荡。
没有任何天地异象,就是轻轻咚了一声。
这就算是第二声敲天鼓?
俞真意踩在琉璃飞剑之上,对着小道童打了一个稽首,“拜别仙师。”
小道童面对这位外貌上的“同龄人”,态度不太一样,多了几分正经,老气横秋道:“去吧,人各有志。我家老爷对你,算不得失望,所以请好好珍惜下一个甲子。”
俞真意破天荒露出一抹激动神色,御剑远去,去往牯牛山战场遗址,大肆汲取天地灵气。
有望出关之后再度破境,便是对敌陈平安,兴许都有一战之力。
种秋笑问道:“刘宗,你怎么说?”
磨刀人刘宗想了想,笑道:“铺子以后劳烦国师帮我卖了吧,相信以种国师的手段,早已晓得了我相中的那几个年轻人,到时候分了银子送给他们几人。”
种秋点点头,“不难。那么就此别过?”
刘宗叹了口气。
种秋抱拳。
刘宗赶紧抱拳还礼,忍不住问道:“种国师,你不一起离开?走了之后,说不定还有机会回来,可要是这次不走,就再没有机会飞升了啊。”
种秋摇头道:“吾心安处即吾乡。”
刘宗始终抱拳,一直没有放下。
种秋笑容和煦,轻轻按下刘宗的手后,转身就此离去,走下城头。
小道童瞥了眼种秋的背影,摇摇头。
唐铁意快步跟上了种秋。
那云泥和尚一步跨出城头,飘落于城外,怀捧着青色衣裙,往牯牛山方向快速奔去。
城头之上,已经所剩不多。
周肥对陆舫说道:“先带着周仕去躲一躲,最好离开南苑国,越远越好。我一旦离开藕花福地,没人拦得住那个陈平安。”
陆舫和周仕没有犹豫,就此掠下城头,绕过牯牛山,去往南苑国边境线。
到最后,只剩下四人,背着巨大葫芦的小道童,太平山黄庭,玉圭宗“周肥”,藕花福地土生土长的刘宗。
小道童看了眼城中某座石桥下,那里躲着臂圣程元山,他充满了讥讽,打了个哈欠,随意摇晃拨浪鼓,第三声鼓响。
不出现在这座城头,程元山就等于竹篮打水一场空,无法飞升,也无额外的机缘。
一道璀璨光柱激荡降落,将刘宗笼罩其中,整个人瞬间消逝不见,什么都没有留下。
小道童对周肥明显刮目相看,多泄露了一点天机,轻声道:“那个陈平安,不用担心他在这里胡作非为,呵,他还有苦头吃呢。”
周肥一脸恍然,微笑道:“谢了。”
第二道光柱落在人间,周肥比刘宗滞留时间更久,身影模糊,还有闲情逸致对那黄庭挥手作别。
小道童笑眯眯望向皱眉不语的太平山道姑,“是不是很忧心自己的处境?”
黄庭冷笑道:“你回去告诉我祖师,不用花钱,最多十年,隋右边做不到的,我做得到,到时候就是我破境之时,我要肉身飞升,返回浩然天下。”
小道童笑容玩味,脚尖一点,背着那么大一个金黄葫芦,开始悬空“飞升”,没有光柱傍身,歪歪扭扭,好似狗刨一般,缓缓向天幕游去……
黄庭瞥了一眼就不愿再看那幅画面,这种幼稚勾当,也就这个小兔崽子做得出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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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苑国京城内,有个枯瘦小女孩,卖了书籍,买了两件衣裳,其余铜钱,点了一大桌子只会在梦中出现的美食,狼吞虎咽,生怕吃慢了,就是吃了大亏,坐在椅子上,需要高高踮起屁股,才能夹到桌对面的美味菜肴,她满脸油腻,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幸福过。
一个名叫曹晴朗的孩子,被一队官兵带去了衙门,大堂外边铺着四条草席,盖着四张白布。孩子痴痴呆呆蹲在那里,一言不发。
一座桥下,臂圣程元山还在苦苦等候,等着震天响的第二次鼓声。
有个寒族书生,听说不远处死了人后,被好友强拉着跑去凑热闹,早已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,书生只听说是个漂亮女子,他想着等到她回来后,一定要与她说一说这桩惨剧,最重要是要她少出门,如今两人拮据一些,不打紧的,不用她串门走亲戚,跟人借钱为他购买书籍。
一路飞掠,回到了那条大街,拐入小巷后,陈平安脚步沉重。
入城之时,哪怕城头上站着那么多宗师。
陈平安仍然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无敌之姿,穿白衣,悬酒壶,持长剑,潇洒而过。
可是此时此刻,面对一座不过贴了廉价春联的市井宅院,陈平安几次抬手,又都落下,没有敲门。
陈平安并不知道。
老道人就站在他身后,看着他。
老道人要“知道”两件事。
你陈平安如何认识自己。
又会如何看待人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