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两百六十六章 侠客行(三)(2 / 2)

徐凤年举起双手,苦兮兮求饶道:“柴夫人,你就放过我吧。”

柴夫人在马背上捧腹大笑。

徐凤年的眼角余光,有意无意瞥了一下那边。

峰峦起伏啊。

徐凤年其实心无杂念,有些追思,有些枉然。

柴夫人突然挺起腰杆,望向新城那边,呢喃道:“我孤注一掷,想要为司马家族谋取一份官身,当然不假,谁不想着自己的家族能够世代簪缨?我柴冬笛只是个柴米油盐的妇人,但也读过书,眼光比起寻常乡野妇人总归是稍稍长远一些的,既然嫁入了司马家族,就想着能够对得起司马家族,王爷说过,不光是北凉,也许以后的西域,也会是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,处处有私塾有读书声,家家有安享晚年的老人,户户有安心相夫教子的女子。这样的日子,真的很好啊。就算想一想,也是能让人开心的。”

徐凤年嗯了一声。

柴夫人突然笑了,眨了眨眼眸,转头俏皮道:“我是个姿色……还过得去的女子,不管对王爷怎么想,都还是想着能让男子喜欢的,尤其是那种不是一眼见着我就想着饿虎扑羊的男子,如果他时时刻刻正人君子,心里头,会失落的。就像王爷说有些得意,只能与某些女子说,我这些很不守妇道的言语,也只能跟王爷说了。”

徐凤年无言以对。

年轻时,醉酒鞭名马,是一心想着如何故作豪迈。

真正成熟以后,其实很多时候便是独上层楼了。

身边无人,独上层楼。

柴夫人看着年轻藩王的侧脸,轻轻问道:“北莽还会再次以举国之力攻打北凉?”

徐凤年犹豫了一下,说道:“原本是这样,但是现在北莽有内乱迹象,慕容耶律两个姓氏有可能分裂,当然,我也会尽量推波助澜。只不过这种可能性不大,我也不能对其抱以希望,只能万事做最坏的打算,顾剑棠先前主动出击,极有可能就是看到了这个蛛丝马迹,唯恐耶律姓氏占据北莽朝堂,然后将两辽视为大军南下的突破口。否则以顾剑棠的脾性,是绝对不会出手这么快的。柴夫人,这些话,你听过就听过了,不要对外说。”

柴夫人点头道:“这是当然,我知晓这其中的轻重厉害。”

徐凤年提起马鞭,遥遥指了指北方,脸色沉重道:“虎头城被董卓攻陷后,毁去大半,更重要的是北莽各路大军撤回远处后,但是这位南院大王的十数万董家私军和拓拔菩萨的精锐骑军联手,依旧在边境线上虎视眈眈,就是防止我北凉全力修缮虎头城,下场凉莽大战一旦发生,以虎头城和龙眼儿平原为中心的拉锯战,注定会很惨烈,甚至不输青苍城。然后是怀阳关为核心的重冢柳芽茯苓一线,接下来是何仲忽的左骑军,会真正全军投入战场,死守新城北方地带。比起先前的三线作战,接下来北莽不会分心幽州葫芦口,北凉已经用那些京观和杨元赞等人的头,证明在那处战场,北莽进得来出不去,如此一来,不但凉州关外硝烟四起,整条流州防线也要承担起很重的担子,当然,幽州燕文鸾大将军和新任骑军主将郁鸾刀都会转入凉州,一样会让北莽大军处处不痛快,处处都要死很多人。”

徐凤年握紧马鞭,“比起我以前的愤懑,现在其实好多了,因为这次京城之行,我知道不是所有人,都把我们北凉的死战和战死,当成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。还是有很多人,为北凉鸣不平。”

柴夫人轻声道:“仅是这样,北凉就知足了吗?”

徐凤年摇头道:“不是知足,而是当我们北凉人人面北而死之时,发现身后不是只有冷嘲热讽,亦是有人心怀悲愤和愧疚,就没有那么……”

不知为何,徐凤年没有继续说下去。

徐凤年轻声道:“我徐凤年是徐骁的儿子,这辈子就根本没资格自怨自艾了,这是我的心里话,不骗人。但是我希望……”

徐凤年停顿了一下,眼神坚毅道:“当初与拓拔菩萨死战之前,烂陀山六珠菩萨给我送去一刀一剑,其中那把剑的剑名,真好。剑叫做‘放声’。所以我希望中原百姓,不奢望他们心怀感激,更不奢望他们入凉作战,我只希望整个中原,都能听到我北凉三十万铁骑在西北边关往北而去,在大地之上重重响起的马蹄声,听到这壮烈的‘放声’,能够让他们有朝一日,不再做哑装聋。”

柴夫人抿起嘴唇,痴痴望着他。

徐凤年突然笑道:“到了。”

临近新城,徐偃兵和刘文豹两骑在不远处静候。

柴夫人勒马停下,“王爷,我就不去新城了,就当王爷答应了给我们司马家族一个凤翔军镇的副将。”

徐凤年也跟着停马,转头无奈道:“好吧。”

徐凤年抱拳送行,然后便缓缓前行。

冷不丁柴夫人在身后轻轻喊道:“徐凤年。”

徐凤年根本就没有转头,快马加鞭。

柴夫人笑着大声道:“我柴冬笛在西域等你!我要给你生孩子!”

徐凤年落荒而逃。

徐偃兵看着迎面而来的年轻藩王好像满头大汗,忍住笑意伸出大拇指。

刘文豹也跟着伸出大拇指。

但是给王爷杀人的眼神一瞪,这位临谣郡守大人悻悻然缩回拇指。

只是不知哪来的豪气,慷慨赴死一般的刘文豹猛然间又伸出大拇指,再也不肯放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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很多很多年后,西域凤州一座城头,大雪停歇后,妇人已白头,坐在轮椅上,膝盖上搁着温暖厚重的毯子,笑望向远方,合眼而睡。

一个恍惚,好像便等了很多年。

老妇人泪眼婆娑,小声呢喃。

弥留之际,她突然竭力睁开眼眸。

她终于笑了。

她视线模糊,用心且用力地望向那个蹲在身边的人,沙哑道:“有些晚哦。”

那个人点头道:“让你久等了。”

她微微摇头,试图抬起手,似乎是想着理一理鬓颊发丝。

但是她实在没有那份精气神了。

所以她有些遗憾。

那个人帮她拢了拢毯子,柔声道:“放心,你还是很好看。”

她低下头,嘴唇微动。

他嗯了一声,说道:“好的。”

她说。

下辈子。

她闭上眼睛。

初见,他便是这么温柔,最后一次见,还是如此。

不管有没有下辈子,都没有关系了。

城头之上,夕阳西下。

老人,她叫柴冬笛。

老人,他叫徐凤年。